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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(zhuǎn)貼專欄:教授的戒指(畢淑敏醫(yī)學(xué)幻想小說)

教授的戒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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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畢淑敏


  “屈俠,你的陶教授挺怪。明明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夫人,為什么還要把戒指戴到中指上?”朱提說。
  “戴中指上怎么啦?又不是往賣身契上按手印,還非得用二拇哥。你不是也戴在中指上了?街上偶然碰上,我敢說你連教授臉上的老人癍都沒看清,就注意到了戒指,還有如花似王……女人啊,真是女人!”屈俠裝作感慨地說。戀人吵架斗嘴,是感情最好的粘合劑。
  “喂!屈俠,你是真傻還是跟著教授做學(xué)問做傻的?戴在中指是待字閨中的表示,已婚的人是要戴在無名指上的,你知道不知道!虧我曉得你們教授的底細,要不然還以為他在施放求偶信息呢!”
  “朱提,不許你信口開河!鼻鼈b正色道,“教授是醫(yī)界圣手,是我非常尊崇的導(dǎo)師。你若成為我的妻子,就要恭恭敬敬地對待我的老師。就連他那位美麗的夫人,你也要尊稱她為師娘。不可造次!
  “屈俠,現(xiàn)在是什么時辰?”朱提問。
  “二十一世紀的xx年五月十日的下午五時十分。”
  “噢。你還蠻清楚的。那為什么還要用一個世紀以前的老古董要求我?”朱提撇嘴。
  “不是老古董,是國粹。古老傳統(tǒng)美德。你知道陶教授那雙手,挽救過多少人的生命!”
  “我們不要每次約會都談你的教授好不好?”朱提嬌媚地說,“屈俠,說點富有詩意的話嘛!”
  屈俠說:“別急,我已經(jīng)安排了跟你說詩意的活的時間,馬上就輪到了。現(xiàn)在我要向你討教一個學(xué)術(shù)上的問題,請幫忙!
  “討教?不敢當(dāng)。你是醫(yī)學(xué)泰斗的博士生,我不過是個女職員。就像輕量級和重量級的拳擊比賽,不可同日而語。”
  “你聽我說完。當(dāng)然你對醫(yī)學(xué)是一竅不通,可你在別的事上伶俐得很。比如女人的服裝發(fā)型?是不是!我的小姑娘?”
  “那倒是?晌蚁氩煌ㄟ@能幫你什么忙!
  “你能幫我一個大忙!鼻鼈b兩眼熠熠生光。
  “什么忙?”朱提也來了興趣。
  “幫我做一次私人偵探!
  “什么?我?私人偵探?偵什么?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的近況?”朱提閃著一只雙眼皮一只單眼皮的大眼睛,覺得這是今晚上最美妙的一道菜了。
  “我只有你一個女朋友,朱提,我跟你說過了。不要把浪漫的情調(diào)帶到嚴肅的學(xué)術(shù)問題里來!
  “好吧。說吧。偵探對象是誰!”朱提竭力把美麗的臉龐繃起來、這使她的眼睛顯出天真的詭譎。
  “教授!鼻鼈b簡短地吐出這兩個字。
  “哪位教授?”朱提問。
  “還有哪位教授?就是我的導(dǎo)師陶若怯教授。我對其他的教授都稱呼姓,比如張教授李教授。惟有對我的老師,省略了姓,猶如我們稱呼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帶姓一樣!鼻鼈b很鄭重地說。
  “喔!屈俠!我更愛你了!”朱提說著,在屈俠的頰上吻了下。
  “我想你的正常反應(yīng)不應(yīng)該是這樣的。”屈俠喟嘆,“女人怎么從什么事上都可以飛快地聯(lián)想到愛呢?”他用餐巾紙抹著腮幫子上的口紅。
  “偵查自己的老師,我當(dāng)然大吃一驚了!這么驚險的主意誰能想很出來?只有你!我的屈俠。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愛有關(guān)系,F(xiàn)在我們來談?wù)。你每天跟他形影不離的,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的監(jiān)視之下,我不是畫蛇添足嗎?”
  “你可不是蛇足,是火眼金睛。我的設(shè)想是這樣的……”
  鴿血紅的葡萄酒在空中碰響。
  ※   ※ ※
  丹嵐夫人端上陶若怯教授的早餐:夾黃油的窩頭片,摻了奶粉的豆?jié){,還有幾塊沒有辣椒的四川榨菜。沒有辣椒當(dāng)然不能算是四川榨菜了,只是不知道叫它什么名好,姑且稱之。榨菜買來當(dāng)然是有辣椒的,因教授體弱,辣椒易上火,就被丹嵐夫人用纖纖素手洗去了,丹嵐夫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幾歲,但照顧起教授來,周到的像個老嫗。
  教授的胸腔發(fā)出金屬樣的咳嗽。
  “今天風(fēng)這么大,你又咳得這么厲害,在家歇息一天吧。”丹嵐夫人輕聲勸說。
  “不行,今天是我出門診的日子,許多人是不遠萬里趕來就醫(yī)的。在這個世界上,你可以騙任何人,但不能騙病人!
  “教授,這等于說您不會騙任何人,我們每個人在他一生的某個時刻都會生病,都是病人。”
  “是的。但這并不包括你。”教授不耐煩地說。
  丹嵐夫人默默退去。教授只有對待病人的時候才和藹可親。
  教授穿上雪白的工作服,因為他很瘦很高,下擺僅垂到膝蓋上方,這使他顯得有些滑稽。其實完全可以定做得長一些,但教授說不必了。我的個子大約二十歲時就長成了這個樣,那正是我開始行醫(yī)的日子。沒有人會為一個普通醫(yī)生定做工作服。在以后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里,我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它像一條超短裙,如果你們現(xiàn)在堅持要給我換一件長大褂,我會被它絆倒的。
  教授在走廊里被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婆婆攔住了。
  “先生,我要看看你的病……”老太太確實夠糊涂的了,說話也顛三倒四的,教授有什么病需要她看!
  “老婆婆,您要先去掛個號的!本o跟著教授的屈俠說。
  “號早就掛完了,小先生。老先生,我是大清早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的,我的兒子已經(jīng)死了,要不然他會陪我半夜里就來的……”老婆婆的拐棍杵倒了一個痰盂,污水流到她的腳面上。
  “屈俠,你去對掛號的人說,就說我是自愿地為這位老人加個號。要是那個呆板的機器人又說出我的身體之類的話,你就繞開它那些可惡的程序,把病人直接帶到我的診室!苯淌谶呑哌呎f,并不停留。
  醫(yī)院的走廊很空曠。一般的病人都是在家里用電腦直接從醫(yī)療中心取得診斷,然后機器人送藥上門。只有那些險惡而又復(fù)雜的疑難病人,才會來面謁醫(yī)生。
  屈俠把老嫗安頓在候診室,溫和地說:“老媽媽,看病是按先來后到的順序的。只有請您多等一些時候了,很抱歉。”
  老奶奶吧嗒著嘴,露出一口白牙說:“能看上大夫就行。真沒想到,醫(yī)院這兒比商店還擠……”
  屈俠搖著頭說:“您應(yīng)該想到的。想不到您這么大年紀了,牙齒還這么好!
  老姐說:“年輕人,這是假牙。如今什么都能以假亂真!
  “醫(yī)道不能。”屈俠轉(zhuǎn)身回到教授的診室。他要寸步不離地守在教授身邊,觀察教授怎樣診病。
  教授在世界醫(yī)學(xué)界享有盛譽。無論多么撲朔迷離的怪病,只要教授的右手一摸,就能拿出診斷意見。俗話說:對癥下藥。知道了是什么病,就不愁治了。教授已近老年,技藝愈發(fā)爐火純青。他不保守,每年廣招研究生,基礎(chǔ)知識的考試極其嚴格。有幸成為教授的弟子,青年人都欣喜若狂?上У氖,這么多年,從教授身邊就沒有畢業(yè)一名學(xué)子。這不,跟屈俠一起入學(xué)的師兄師弟,全被教授淘汰了,屈俠如今可是三畝地里一頭蒜——獨苗一個了。
  “盡管你懂得所有的中西醫(yī)學(xué)理論,但你還遠遠不是一名好醫(yī)生!苯淌谠f。
  “是的。我知道醫(yī)學(xué)是一門同人類歷史一樣古老的學(xué)問,它有時很嚴謹,已經(jīng)解剖到細胞分子亞分子水平。有時候又很朦朧,大而化之地像一團迷霧。好的醫(yī)生是風(fēng)浪中的船長!
  屈俠說完后緊張得不行。因為教授平常所說的話,不知道哪句就是對你水平的測驗。他要覺得你不配再當(dāng)他的學(xué)生,就會客客氣氣地請你到他家去吃飯。
  “我夫人做得一手好菜。”教授心平氣和地說。飯后就將你逐出,并不說明原因。
  “不怕天不怕地,就怕教授家的席。”這是師兄弟們的臨別贈言。
  教授沒有請屈俠吃飯的意思,說:“做一個好醫(yī)生是很苦的。”
  屈俠說:“一個人的苦,可以換得許多人的歡樂,我想還是很值的!
  教授說:“要有愛心。愛心和愛情是不同的。愛憎只是對某一個特定的異性,愛心則要持久廣闊得多。你還要研究許多領(lǐng)域,比如電子技術(shù)……醫(yī)學(xué)是一個廣泛交叉的學(xué)科!
  看來教授在短時間內(nèi)還沒有把屈俠轟走的意思,可他也并不傳授給弟子什么經(jīng)驗。只讓你看,不給你講。屈俠覺得自己就像舊時木匠鋪里的小學(xué)徒。師傅讓你打眼你就打眼,師傅讓你接樣你就接樣。至于手藝,憑你自己摸索去吧!
  一年就這樣白白耗費了。屈俠一賭氣差點想拂袖而去?墒墙淌诘尼t(yī)術(shù)對他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。
  每個病人都是一口禁閉的箱子。盡管電腦在屏幕上可以把人肢解為一堆散件,提供像行星運行軌道一樣龐雜的數(shù)據(jù),給你打出超級市場帳單一般的診斷證明,它還是有百分之一的誤差。這是一個可怕的比例。
  每個生命都是一個單獨的世界,是一個完整的百分之百。誰攤到了這個百分之一,就是萬劫不復(fù)的災(zāi)難。全世界人口已經(jīng)達到一百億,百分之一就是一個億!
  況且你想啊,連電腦都被懵住了的病,定是充滿探索的奧秘。
  臥薪嘗膽也得留下來呀!
  今天的第一個病人是輪椅推進來的,枯瘦若木乃伊。屈俠幾乎立即斷定他是癌癥晚期。
  “先生的肚子里有一個不名腫物。條索狀……不是炎癥,不是腫瘤,不是寄生蟲,不是……”他的隨行人員遞過來的電腦資料長達一千頁,像一部驚世駭俗的長篇小說。
  所有的報告單都說不清他到底得了什么病,可連小孩子也能在肚皮上摸到那個像熱狗樣的贅物。
  “先生什么飯也吃不下去……”隨從畢恭畢敬地說。
  病者是一個大人物。屈俠敏感地判斷出來了。身份會使醫(yī)生莫名其妙地緊張,在格外的謹慎中延宕了病情,使情況愈發(fā)復(fù)雜。
  教授伸出右手,就是中指戴有戒指的手,那真是一只古老又廉價的首飾,好像是鍍金的,上鑲一粒紅瑪瑙雕成的相思子
  也許有一個纏綿悱側(cè)的愛情故事。屈俠想。
  由于他這一定神,陶若怯教授已經(jīng)完成了他的診斷過程,松開了病人蘆管似的細胳腮。
  “請準備一顆微型中子炸彈,爆破半徑在650~960微米之間!苯淌诿钍降卣f。
  “您要謀殺我嗎?”病人雖然極端虛弱,還是不失威嚴地說。
  “不。我要拯救你!苯淌谡f。教授對病人從來不用“您”。面對高官重爵,顯出居高臨下的傲慢。
  “用炸彈嗎?”病人看了看隨從,隨從圍攏來。他病人膏,仍有逼人的震懾力。
  “是的。用炸彈!苯淌诿黠@地露出厭煩之色。他討厭病人問長問短喋喋不休。
  “我可以在您使用這種非常的治療手段之前,知道我的腹腔里即將被你炸掉的這座建筑物是什么嗎?”病人說。
  “可以。不過我一般只同家屬談病情,怕病人的神經(jīng)經(jīng)受不起。”教授略躊躇了一下。
  “先生一直親自掌握他自己的病情,因為這對國家是很重要的,您盡可以直說!彪S從小聲說。
  教授說:“好的,那么我告訴你,它不是什么建筑物。如果你堅持使用這個比喻,那它就是……”教授斟酌了片刻,“一間廁所!
  “您這是什么意思?”骨瘦如柴的先生用最后的氣力勃然大怒。
  “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,你的肚子里的那塊貨色,是糞便!
  !連屈俠都幾乎驚叫出聲。
  先生的臉色像是聽到了世界大戰(zhàn)爆發(fā)的消息。“糞便糞便?!”他驚愕地連連重復(fù)。
  “您知道先生是誰嗎?教授!”隨從惡狠狠地問。
  “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誰。他是病人,這就足夠了!苯淌诘卣f。
  “不要嚇著教授。把我當(dāng)平常人來醫(yī)病,最好。到底是怎么回事,還請教授詳細講講!毕壬吘褂行┐髮L(fēng)度,又知道了肚里不是癌,心情就好起來。糞便就糞便吧。
  “你小時候有一次空著肚子吃了不少黑棗,后來肚子就有些脹,過了一段時間就好了。黑棗與你的腸液結(jié)成了小小的結(jié)石,像一株有生命的植物,在漫長的年代里不動聲色地長大。在大約二百天前,你生了一場很大的氣,好像是感情上的波折。氣郁化痞,這個東西就驟然膨脹。由于你精神上的高度緊張,胃腸蠕動幾乎完全終止。這塊腫物就顯出了惡性病變的征候……”教授的語調(diào)徐緩平和,像在念一冊古舊的線裝書。
  先生未置可否,只是說:“假如您能治好我的病,使我還能在這個位置上服務(wù),我想提名您為國家安全部門的負責(zé)人。您好像有特異功能!
  教授說:“我接受病人的唯一饋贈,是他們的健康。你可以到一旁治療!
  骷髏般的先生還想說些什么,教授說:“下一個。”
  一位非常妖嬈的女士富有彈性地走進來!澳茫 彼靠找磺械卮蛘泻簟
  今天怎么盡碰上稀奇古怪的病人!屈俠想。
  “你怎么不舒服?”教授常規(guī)問。
  那女人只是微笑,并不答話。
  時間流逝。屈俠想女士可能耳背,大聲重復(fù)了問話。女士矜持地說:“那您看我哪兒不好呢?”
  又碰上了這路病人。他們好像存心要和醫(yī)家捉迷藏。頑固地信奉:“病家不用開口,就知病情三分。說得對你吃我的藥,談不對分文不取”原則,非得讓醫(yī)生先說。
  這不是耽誤工夫嗎?屈俠暗暗叫苦,教授不慍不惱,輕聲說:“伸手。男左女右!
  接下去的步驟屈俠不用看也知道。教授伸出中指戴戒指的右手給病人把脈。不知教授年輕時是跟哪位走江湖的郎中學(xué)的手藝,依屈俠看,教授把脈的姿勢極不標準。位置略高,用力也不均衡。要是創(chuàng)立脈學(xué)的先哲看到了,鼻子非氣歪。
  但教授就是憑著這一摸,成為神醫(yī),你不服也得服。據(jù)說有人用全息攝像機把教授診病的全過程拍了下來,回去用極慢的速度重放走格,也看不出絲毫名堂。
  “你是一位舞蹈家。此病每月朔、望兩日發(fā)病!苯淌诰従徴f。
  “哎呀!您怎么知道的!我剛剛從國外回來,就是想逃開這可怕的魔鬼。時差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了,可它還是風(fēng)雨無阻地來折磨我了。醫(yī)生您可要救救我。再這樣下去。我只有死了才能擺脫它……嗚嗚……”女舞蹈大師哭起來。
  屈俠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怪病,不由得豎起耳朵。
  “我的身體里好像有一只銅壺滴漏,它精確地轄制著我的生命鐘。每到發(fā)作的時候,我抽搐不止,全身痙攣得像一張鐵弓。我恐懼極了!這么多年來,我從來沒有看過醫(yī)生。這病太古怪了,像一個謀殺案。沒有人會相信我的,我不敢到醫(yī)院,怕人家說我是妖女……”舞蹈大師一反初來時的倨做,悲悲切切說個不休。
  “醫(yī)生,您就是不能救我,也要告訴我到底是什么病把我害死的。要不我到了陰間也是個屈死鬼!”舞蹈大師哭訴著,簡直不給別人插話的機會。
  教授寧和地說:“你不要這么緊張。你的病是在大腦里長了一窩蟲子!
  “什么什么!您是否想給小報制造聳人聽聞的花邊新聞?”舞蹈大師柳眉倒立。
  “我和我的助手將終生為你保密。”教授設(shè)身處地地說。
  屈俠用力點點頭。
  “我怎么從來就沒聽說過這種。俊蔽璧复髱煱胄虐胍。
  別說病人,就是醫(yī)學(xué)院的高材生屈俠,也是頭回見到。
  “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病癥。在我做醫(yī)生的漫長生涯里,你是第二例!苯淌诮忉尅
  “那第一例呢?”女病人忙不迭地問。
  “很遺憾,他死了!苯淌诔镣吹卣f。
  “我不信!”舞蹈大師歇斯底里地嚎叫起來!拔医^不會得這樣可怕的絕癥。你是江湖騙子,你瞎說八道!蟲子怎么會像天文學(xué)家一樣知道月有陰晴圓缺?你看不出我是什么病,就故弄玄虛!”
  屈俠想把這個瘋狂的女人請到外面去吃點鎮(zhèn)靜劑。教授輕擺了一下手。
  “你聽我說。不要小看蟲子。蟲子也是一種生命。你早年吃過生肉,蟲卵就是那時潛進了你的血液。它們在你的腦子里定居下來,生兒育女。它們的繁殖周期是以月相變化為規(guī)律。既然澎湃的潮汐都聽從月亮的指揮,蟲子當(dāng)然也可以這樣了。”教授耐心地解說。
  “那我可怎么辦?!”舞蹈大師操拳就要砸自己的腦袋,屈俠剛要趕上前制止,女大師又停了手!安荒艽颉R侨f一打漏了,蟲子跑了出來,我的頭就成了馬蜂窩……嗚嗚……”她孤苦無助地哭了。
  “我可以把你的病治好。蟲子外面包著一層膜,很薄,但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我們可以用b一射線刀將它完整地剔除!苯淌诤苡邪盐盏卣f。
  “真的?”女大師淚眼婆娑地問。
  “是的!苯淌谡f。
  “您有絕對的把握?”舞蹈大師咄咄逼人地追問。
  “醫(yī)學(xué)是沒有絕對這個詞的。我們將盡力而為!苯淌谔拐\相見。
  “你們要把我的腦袋打開瓢?隔皮買瓜生熟還沒個準呢,說我腦袋里有蟲,你有什么證據(jù)?拿出來!”
  雖說女大師重病在身,屈俠也覺得她稍稍過分了一些。這又不是對簿公堂,還要什么證據(jù)。你來看病,說明你信這個醫(yī)生,凡事情則靈不信就不靈嗎!陶教授就是靠圣手摸脈診病,你還讓他拿出什么證據(jù)!
  沒想到教授和顏悅色地說:“你說得有道理。為了更保險起見,你到隔壁去做一下系統(tǒng)檢查!
  “要抽很多血嗎?我就是因為怕抽血,才不敢上醫(yī)院的。人家都說您這兒不用抽血,我才來的。沒想到又打發(fā)我去抽血。”女大師羅嗦不止。
  “女士,您是否陷入了一個怪圈,您是仰慕教授的特殊方法,才到我們這里來的。教授為您詳細地解說了病情,您卻信不過,F(xiàn)在雙管齊下,您又有怨言!弊鳛榻淌诘膶W(xué)生和助手,屈俠忍不住插話。
  教授嚴厲地示意他閉嘴!叭嗣P(guān)天,慎重些好。”
  “所有的檢查只需一滴血就可以完成!鼻鼈b耐心地解釋。
  大師剛高去,診室的門又被推開!靶』镒樱裁磿r候能輪到我?呵呵,我的腿都坐麻了!敝艄展鞯睦夏棠逃謥砹。
  教授半仰著臉,雪白的頭發(fā)遮沒了他智慧的額頭,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診斷是一樁非常耗費精氣神的事情。
  “教授累了。一會兒就輪到您了。請再耐心等等。”屈俠好言勸走她。
  “人家說蟲包沒外膜,不能手術(shù)?赡f有!迸髱熁貋砹。
  “人家是誰?”教授猛然驚醒。
  “電腦!蔽璧复髱熣f。
  “請你記住,人腦永遠比電腦強。趕快手術(shù),現(xiàn)在是最好的時機!苯淌谡佌伕嬲]。
  “可是您的第一個病人不是死了嗎?我一想起來,好怕。腦袋被打開,那個重新縫起來的人還是我嗎?”女大師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。
  “是你!苯淌诤吞@地說,“而且比現(xiàn)在的你還要完美!彼烈髦,思緒穿過遙遠的時空!笆堑。我的那一位病人死了。這是我終生的遺憾。在那以后的日子里,我無數(shù)次地檢討自身。我分析了失誤,改進了儀器,不斷磨礪感覺……”教授猛地打住話頭,“你的手術(shù)會成功的!
  “謝謝!謝謝!”女大師倒退著退出診室,好像是盛大演出之后的謝幕。
  病人像傳送帶似的進來,被教授的圣手撫摸之后,帶著明晰的診斷離去。
  “還有……幾個……病人?”教授虛弱地說,伴隨一陣金屬調(diào)的咳嗽。
  “一個……最后的一個。就是您讓加號的那位老婆婆。要不然,我勸她回去,下回再來。您太疲倦了!鼻鼈b心疼地說。
  “請老人家來。她來一趟不容易。我們懸壺濟世之人,說話要算數(shù)的。”教授半闔著眼說。
  “您來吧!鼻鼈b對老婆婆說。
  “我……害怕……”老婆婆反倒往后退。
  “沒什么可怕的。教授只是把脈,請盡量放松。”屈俠勸慰著老婆婆,攙她坐在教授對面。
  只要一見到病人,教授就精神抖擻。
  老婆婆主動伸出胳膊。
  教授把自己的右手扣在老人的右手上,頃刻之間就放下了。
  屈俠跟隨教授這么長的時間,從未見過教授對病人如此草率。
  “為什么?”教授說,語調(diào)里充滿了好奇。
  “你問我為什么來看你。课頭痛、腳痛、肚子痛、喉嚨痛、神經(jīng)痛……全身上下沒有不痛的地方哇!”老人家長吁短嘆。
  “你所說只有一條是準確的,那就是肚子痛。你正處在月經(jīng)期!苯淌趪烂C地說。
  屈俠嚇了一跳。老嫗白發(fā)飄飄,起碼也有八十歲了。
  “你這個醫(yī)生,怎么能瞎說呢?我這么大的歲數(shù),重孫孫都有了,怎么還會來紅!你呀你,人人都說你醫(yī)術(shù)高,我看是鬼話連篇。我不要你給我看啦!”老婆婆說著,拐杖搗蒜似的捅著地板,氣哼哼地走了。
  ※   ※ ※
  “屈先生,我想請你到我家去做客!碧杖羟咏淌谡f。
  屈俠的臉白了。
  “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?”教授關(guān)切地問。
  “不不。沒有。”屈俠鎮(zhèn)靜下來。反正已是那么一回事了,兵來將擋,水來土淹。土屯唄!
  “帶上你的女朋友。我夫人說她很漂亮,有一次我們在街上相遇過,可惜我老眼昏花的,不曾認清楚。你應(yīng)該打個招呼的!苯淌谟H切地說。
  “當(dāng)時看您和夫人談興正濃,不好意思打攪!鼻鼈b說著,心里想:教授夫人的眼睛快趕上望遠鏡了。
  屈俠全文傳達給朱提。朱提說:“教授夫人真的說我很漂亮了?”
  屈俠說:“真是婦人之見。人家不過是一句客氣話罷了,你就當(dāng)真。這回咱倆一塊去,就可以近距離觀察教授一家了。教授是一個謎!
  朱提說:“你看我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最好!
  “穿白色吧。教授最喜歡白色!
  朱提說:“你那個教授,真像個得道的仙人!
  “他不是仙人。他也感冒,也咳嗽,上衛(wèi)生間好像還有瘡。有時候還很憂郁。當(dāng)他不看病的時候,他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頭,簡直就是未老先衰?伤徽驹诓∪嗣媲,就像電焊似的冒出耀眼的火花。經(jīng)他診斷的病例,有百分之百的準確率。百分之百啊,你知道這是什么含義嗎?”屈俠激動了。
  “知道。二年級的小學(xué)生都知道。不就是個個都說對了嗎!”朱提說。
  “那就是完完整整的生命!鼻鼈b神往地說。
  “你以后會和教授一樣造福于人類的!敝焯嵴f。
  “可是教授總是不把過程告訴我。我見到了結(jié)果,但我不明白它是如何來的!鼻鼈b苦惱地說,“你再談?wù)勀翘斓母惺!?
  “讓我再好好想想……他按了我的脈,好像和通常的中醫(yī)有些不同,中間他還調(diào)整了位置,好像是在特意尋找一處穴位……用他的戒指!敝焯峄貞浿
  “太好了!這是很有價值的資料。只是你后來為何狼狽逃竄?”
  “我怕他認出我來。其實認出我來倒沒什么,只是教授以后知道了他的得意弟子伙同外人,化裝偵察他,教授也許會生你的氣。我這樣一跑了之,他也就算了!
  “你為我想得真周到。謝謝!
  “謝謝要拿出實際行動來。給我一個吻。”
  ※   ※ ※
  教授的家十分簡樸,家具是瑩白的冰雪色。但丹嵐夫人一出場,就充滿富麗輝煌的感覺。她實在是太美麗了,雖說穿的是家常衣服,依舊明眸皓齒光彩照人。她所有的部位都像古希臘的女神一般完美無暇,特別是眼睛,像黑潭里的寒星,顧盼生輝。當(dāng)她凝視你的時候,好像有一束閃電傳來,閱讀你的心靈。
  “非常歡迎你們!嘗嘗我做飯的手藝。我猜你們的教授一定為我吹噓過了,其實不過是點家常菜。我到廚房去忙,你們坐!钡狗蛉苏f著走了。
  燦爛的大燈熄去了,只留下暗淡的紅燭。這是一個極富詩意的談話氛圍。
  “小姑娘,認識你我很高興!苯淌诤椭焯崂艘幌率。這個接觸略有些別扭,教授的中指扣住了朱提的手腕子。近在颶尺的屈俠看清紅相思子戒指貼在了朱提的“內(nèi)關(guān)”穴上。
  “我們其實早就認識了,那天在我的診室里。你的化妝技術(shù)很高明,連我這個老醫(yī)生,最初都被你騙過了。你為什么要偽裝成病人呢?那天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溜掉了。今天你是作為屈俠的女朋友——我學(xué)生未來的生活伴侶到我這兒來做客的,想必是不能再跑了的。那么你就必須回答我的問題了。為什么?”教授嚴峻地說。
  屈俠暗自叫苦。這是一場鴻門宴,屈俠你怎么就沒想到呢?那天教授已經(jīng)捕捉到了朱提的生命信息,只是不知道她的確切身份,今天不是送貨上門了嗎?教授借握手巧妙地摸了一回脈,朱提就露了餡兒。
  內(nèi)關(guān)穴和戒指,是要害。
  朱提尷尬地像只受驚的子,跑也不是,躲也不是。
  屈俠挺身而出:“教授,一切都是我的錯。是我幕后策劃,想探到您醫(yī)術(shù)的秘密。”
  教授說:“偷藝好像是咱們中國的老傳統(tǒng)了。我記得魯班、孫悟空好像都是偷著學(xué)本領(lǐng)的!蹦樕系谋砬楦呱钅獪y。
  朱提搶著說:“后來他們都被師傅發(fā)現(xiàn)了,給罵了一頓?蓭煾底詈蟮降资前咽炙噦鹘o他們了。”
  “你們倆可真是天造地設(shè)的一對人精!苯淌诘脑捓锫牪怀鲟临H之意。
  朱提嘴甜甜地說:“我們倆算什么呀。您和師母才是珠聯(lián)壁合!”
  教授莞爾一笑:“我們是半路夫妻,與你們不能比的!彼驈N房叫道,“丹嵐,快來看看這對我早已同你說過的年輕人!
  屈俠悚然一驚:原來教授洞若觀火!
  丹嵐夫人款款而出:“急什么?我的原始菜系還沒有燒好呢!”
  “我很急。”教授說,“他們能打多少分?”
  丹嵐夫人燦若潭星的美目充滿盈盈笑意:“剛見頭一眼的時候我就給他們打過分了。要是不好,我哪里放心你同他們倆說這許多話?”
  “到底是多少分呢?”教授迫不及待地問。
  丹嵐夫人說:“就在這兒講嗎?”
  教授說:“你說好了。我對他們倆還是有基本的判斷。請你看,不過是為了更保險!鼻鼈b和朱提面面相覷。他們倆說的“他們倆”當(dāng)然是指的他們倆了。可這些是什么意思?好像暗號。又不好插嘴,呆呆地看著老夫少妻打啞謎。
  “八十分,”丹嵐夫人說,“我的湯要冒出來了!弊吡恕
  “真是一個好成績。”教授高興地直搓手,“太好了!”
  屈俠和朱提呆若木雞,教授也并不忙于解釋。
  “這是我特意復(fù)制出的原始菜系,你們嘗嘗味道好嗎?來來,先品苔蘚湯。”丹嵐夫人端上熱氣騰騰的湯缽。
  “這湯缽怎么是用石頭摳成的?”朱提大吃一驚。
  “你想想,原始人盛流質(zhì),除了用石頭器皿,還能用什么?”教授興致很好地解釋。
  大家呷了一口,果然鮮美無比。
  “夫人,你這湯是怎么燒成的,教教我。回家先給媽媽燒,以后再燒給屈俠喝!敝焯崽煺娴卣f。
  丹嵐夫人微笑著說:“湯是不難燒的。只是這火卻有些難取!
  朱提說:“火有什么難的?煤氣火,酒精火,汽油火……不是多得很?”
  丹嵐夫人說:“這些火都是不行的。你想原始人從哪里能得到這些火?”
  屈俠醒悟道:“那這就必得是天火了。”
  丹嵐夫人說:“是的;鸱N是我在大雷雨的天氣,從原始森林里被閃電點燃的枯木上取來的。一直保存著。”
  陶教授驚詫地說:“我一點都不知道!這對你是非常危險的!”
  丹嵐夫人說:“你不是推崇返樸歸真嗎?我愿意為你做這事,你又不是總有學(xué)生來做客!
  朱提說:“想不到這湯還這么驚險傳奇。屈俠,對不起,我可做不出來了,巧婦難為無火之湯!
  夫人微笑著說:“小姑娘,你何時要做湯了,到我這兒來取火種就是了。只要我在,它就不會熄的。”
  教授說:“為了我們的相識,我指的是精神上的。我不能喝酒,就以這古撲的苔蘚湯替代,讓我們一飲而盡!”
  后來又吃了炙烤的獸肉和清蒸的樹葉野果,風(fēng)味特佳。
  ※   ※ ※
  當(dāng)天夜里,屈俠被急這的電話鈴聲驚醒。
  “我是你的丹嵐師母。陶教授請你立刻到我們家來!”聲音非常急逼。
  “陶教授,他……他怎么啦?”屈俠驚恐地問。剛從教授家離開不過幾個小時,沒有極異常的變化,生性沉穩(wěn)的教授絕不會深更半夜地打攪別人。
  “是的。他說他的情景不好!钡狗蛉吮械卣f。
  “我馬上就到!鼻鼈b撂下電話,風(fēng)馳電掣趕到教授家。
  一進客廳,屈俠愣住了。
  教授正悠然地坐在沙發(fā)上品茶!澳銕熌缸龅臏悬c咸。”他說。
  屈俠哭笑不得地點點頭。他的氣還沒喘勻呢!
  “半夜叫你來,真是很抱歉。但科學(xué)是一樁需要獻身精神的事業(yè),我只能如此!
  屈俠說:“我選擇了這個事業(yè),無怨無悔。”
  教授說:“你的伴兒呢?”
  “在她父母家!
  “叫她一起來吧。我要同你談的事情很重要!苯淌谡f。
  朱提也睡眼惺松地趕到了。
  “特地叫你們來的原因,是我就要死了!苯淌趶娜莶黄鹊卣f。
  “什么?!”屈俠和朱提差點從沙發(fā)跌落到地上,面前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,用談?wù)撎鞖忸A(yù)報的口吻說到自己的死亡,神情靜如止水。
  “先生。這不可能!您雖然已鬢發(fā)蒼蒼,但按現(xiàn)代的年齡分野,只是中年人,您怎么就想到死!”屈俠慌忙拒絕先生的話。
  “不是想到,是感到。”先生揮揮手,好像趕走一只嗡嗡叫的小蚊子!拔覀冋?wù)}。經(jīng)過我長期的觀察和你師母昨晚的當(dāng)場測試,我決定收你為我的關(guān)門弟子,把我一生診病的心得傳授與你。尋覓半生,終于找到理想的傳人,我心中快活無比。這件事本想從明天早上開始進行,設(shè)想到突然收到了來自體內(nèi)的異常電波。死亡已經(jīng)像一只野獸,出現(xiàn)在我的視野。我聞見它的氣息了……”教授不得不停下來,濁重地喘著氣。這番話耗竭了他的精力,他要積蓄一會兒心神才可繼續(xù)說下去。
  屈俠和朱提驚心動魄地聽著。
  “你們已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了教授戒指的秘密,那是他半個世紀研究的心血結(jié)晶……”丹嵐夫人說。
  “好了。”教授虛弱地打斷了夫人的話,“那些枝枝蔓蔓的事,等以后再說吧。反正你們有的是時間!
  “這枚戒指是一個極為精巧的人體生物電流傳感器。人的所有感覺,說到底,都是一種電流。火焰的傷我們的時候,實際上就是一種損傷電流?謶质且环N電流,欣喜是另一種電流……”教授滔滔不絕地說。
  “那么,我愛屈俠,也是一種特定的電流了?”朱提好奇地問。
  屈俠狠狠地瞪了朱提一眼,這是什么時候,你說這些沒油沒鹽的話!可惜朱提只顧半仰臉虔誠地看著教授,根本就沒注意到屈俠的白眼。
  “理論上是這樣的?梢韵窆庾V似的繪制出人類的思想情感頻道。還可以加以精確的定量分析,包括變化軌跡!苯淌谫┵┒劇
  “啊呀!這太可怕了!”朱提驚呼,“我可不想讓屈俠知道我在他以前還愛過別人……”
  “是呵!”教授長嘆一聲,“居里夫人也沒有想到她的發(fā)現(xiàn)會變成慘絕人寰的原子彈。這就是我為什么非常嚴格地選擇傳人的原因。并非我的保守,而是事關(guān)人類的精神自由,他必須忠誠正直,絕不將這項研究用于醫(yī)學(xué)以外的領(lǐng)域!苯淌诶渚卣f。
  “我發(fā)誓!鼻鼈b明亮的目光清泉般寧澈。
  “我也發(fā)誓。和老公一道忠心耿耿!敝焯徉嵵仄涫碌乇響B(tài)。
  教授難得地開顏一笑:“我信得過你們!”他接著說,“任何復(fù)雜的疾病,體內(nèi)都會向大腦發(fā)出頻頻的報急電流。只是病人像一個初上戰(zhàn)場的指揮官,無法破譯這些寶貴的情報……
  “您的戒指就把這些電流傳遞出來,像接力火炬一樣傳給您,由您親身感受病痛分析癥狀……”屈俠心領(lǐng)神會地說。
  “對!對!”教授非常高興,“你的悟性很好。每次我都在診斷的那一瞬間幻化為病人。這就是我要向你傳授的訣竅!
  “我明白了為什么每次診完病,您都精疲力盡。因為您就是病人,設(shè)身處地感受了痛苦!鼻鼈b說。
  “教授是用自己的痛苦換來了他人的生命!钡狗蛉诵奶鬯f。
  “我沒有那樣偉大。不過是一個體驗了無數(shù)病痛的多病之軀,是一個死了許多次的不死之人。經(jīng)歷的苦痛愈多,愈堅定我濟世救人之心!苯淌谟滞O⑾聛,大口地喘氣。
  屋內(nèi)是死一般的寂靜,任何語言都已多余,只有鐘表永不遲疑的響聲。
  “開始吧。我的時間已經(jīng)進入了倒記時,不敢耽擱了。”教授說著褪下了鑲有紅色相思子的戒指。“孩子,你把它戴在中指?墼谖业膬(nèi)關(guān)穴上……”
  屈俠順從地伸過手去,戴上紅色相思子戒指。教授手把手地指點他。
  屈俠小心翼翼他們著導(dǎo)師瘦骨嶙峋的胳膊,并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。“喏,要這樣調(diào)整位置,紅寶石一定對準病人的穴位……”教授虛弱但是非常清晰地說。
  驀地,屈俠感到了錐心泣血般的痛楚,差點大聲呻吟。劇烈的頭痛像毒蛇纏繞著他的腦髓,無數(shù)尖銳的玻璃碴蹂躪著他眼睛后方的筋脈,心臟像被章魚殘忍地捏緊又松開,血液沸騰地冒著泡……
  看到他陡然變色的臉龐,一旁的丹嵐夫人趕快扭轉(zhuǎn)了紅寶石的方向,痛苦就煙消云散了。
  “第一次,他還不適應(yīng)!狈蛉溯p聲說。
  好舒適好清涼的夜晚。屈俠重又感到自己年輕的軀體矯健而充滿活力。健康,健康是多么珍貴美好的財富!
  “剛才那是……”屈俠囁嚅著。雖說從理論上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,但卻無法相信。
  “是的。那就是教授此時此刻的感覺。很慘烈的痛苦。”丹嵐夫人代他的丈夫回答了。
  屈俠愕然地盯著教授平靜的眉宇,教授淡然地點了一下頭,“剛才我們像是一個聯(lián)體人。這就是心腦血管病的感覺。至于具體的細微分類,你還要多歷練,積累經(jīng)驗!
  屈俠還沒有從片刻前的痛苦中緩過勁來,心有余悸地說:“難道不能采取更科學(xué)的方法嗎?比如測量儀……”
  教授說:“我畢生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,只是尚未成功,就接到了死亡的請柬。這副擔(dān)子就要交給你了!
  洪荒般的靜謐。
  “小伙子,你現(xiàn)在還可以后悔。這件事將腐蝕你一生的幸福。我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因為不能容忍這種她稱為非人的生活,離我而去。我才……使丹嵐在我的生活中出現(xiàn)了。這就是我一定要你們倆一齊來的原因!苯淌诘淖旖禽p輕抽動。
  屈俠知道教授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說這些話。在導(dǎo)師為人類獻身的一生面前,他責(zé)無旁貸義無返顧。
  “我不悔。吾愛吾師,吾愛真理,吾愛人類!鼻鼈b眼里噙著淚水和火花。
  “我愛屈俠。我愛屈俠所愛的一切!敝焯嵴f。
  “內(nèi)關(guān)穴為人體內(nèi)氣的總關(guān)口……”教授開始傳授。
  ※   ※ ※
  教授讓好嵐夫人馬上到報館發(fā)一個啟事,說自即日開始,圣手陶教授將敞開大門應(yīng)診,且皆為義診,分文不取。吁請海內(nèi)外疑難病癥盡早前來就醫(yī)。
  “教授,您的身體哪里經(jīng)得住這般勞頓?”屈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后的時日里,多教他一些本領(lǐng),忍不住勸道。
  “不。不完全是為了你。只有當(dāng)我面對病人的時候,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價值。我要用最后的精力,為他們再做一點事。就算告別!苯淌谖⑿χf。
  “師母,您不要去發(fā)這個啟事吧!”朱提偷偷對丹嵐夫人說。
  “他是勸不住的!狈蛉嗣利惖难劬Τ錆M哀愁,“小姑娘,我已經(jīng)看出你的未婚夫是很像教授的。但愿你將來不要碰到這種時候!
  病人云集而來。其后的一個星期,屈俠飽經(jīng)滄桑備受折磨。紅寶石相思子戒指,忽兒戴在教授手上,忽兒戴在屈俠手上,像一支燃燒的火炬。屈俠刻骨銘心地記住了什么是癌癥的劇痛,什么是炎癥的灼熱;什么是心臟的梗塞;什么是氣管的痙攣……經(jīng)驗在痛苦的地基上聳立起來。
  屈俠幾次提出再體察一下教授的病況,想借此說服教授休息。教授拒絕!安槐。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。”
  朱提悄聲問丹嵐夫人:“教授大約還有多長時間?”?”
  “那一天夜里叫你們的時候,說還有十天!钡狗蛉诵娜绲督g地說。
  “只有最后三天了!敝焯岬蜗聹I水。
  教授難得地出現(xiàn)了一次誤診,由于他殫精竭慮地救治病人傳授知識,自身的痛苦加上病人的痛苦,猶如一把雙刃的斧頭,加速割伐著他的生命之樹。他的壽命縮短了,今天是最后的晚餐了。
  他不愿告訴他們,悲哀已經(jīng)夠多的了,他愿意在微笑中走完最后的臺階。
  門外還有病人,教授用商量的口吻說:“今天就到這里吧。明天再重新開始。非常抱歉!
  拒絕病人,這在教授漫長的行醫(yī)生涯里,還是第一次。屈俠想,教授是要把最后的時間留給丹嵐夫人。
  屈俠把教授送到家,知趣地說:“我和朱提走了,明天再來看您和師母。”
  教授說:“不要走。我需要你在身邊。我是一個老獵人,要把自己的經(jīng)驗盡可能多地傳給你。以后你就要獨自在黑暗中摸索。”、
  屈俠說:“我是站在您的肩頭上開始工作的,我會用雙手再把他人托舉起來!
  教授的眼珠突然像鍍了油,晶光四射:“孩子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現(xiàn)時的感覺嗎?戴上相思子戒指,捫住我的內(nèi)關(guān)穴,仔細體會!
  屈俠依言辦理。他已經(jīng)很熟練地掌握了方法,調(diào)整好位置,紅寶石把教授和他的弟子緊緊地粘在一起。
  屈俠做好了領(lǐng)略極端痛苦的思想準備,走進了教授的彌留世界。
  到處是皚皚的冰雪,砭人骨髓。高遠的天空,有五色的祥云逶迤!敖鹕南脊鈴脑葡吨宣溍愕厝鱿拢瑢⒎鍘n剪出黛青的綠影。遠處有輝煌的屋字,飄渺的音樂像香花的氣息彌漫而來。在莽莽蒼蒼的白霧之中,有一顆紅色的玻珠跳蕩起伏。一種像羽毛一樣溫暖而潔白的神韻,源源不斷奔涌而出,滌蕩寰宇……
  這是什么?
  在屈俠儲存的成千上萬份感覺檔案里,沒有這份獨特的境界。
  “教授!這到底是什么?是什么!”屈俠失聲叫道。
  沒有人回答他了。只有教授的手緊握著他的手。
  “教授去了。他讓你最后感覺到一個智者的死亡。那不是痛苦,是一種超凡入圣的解脫!钡狗蛉苏f。美麗的女人多半軟弱,但此時的夫人,異乎尋常地冷靜與果敢。
  只是她的胸腔里發(fā)出怪異的響聲。
  ※   ※ ※
  明天就要為教授下葬了。將有無數(shù)的人為這位普通醫(yī)生哭泣。
  遺體安臥靈堂。
  在悲痛的日子里,丹嵐夫人沒有掉一滴眼淚。她除了安頓教授的喪事,就是向屈俠傳授教授的經(jīng)驗心得。
  “好了。你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懂得的和我一樣多了。教授告之于我的,我已全盤饋贈于你。我想,我們之間的友誼也就到此結(jié)束吧!钡狗蛉硕饲f地說。她美麗的儀容并沒有因為巨大的悲痛而憔悴,依舊光彩照人。
  “師母!您為什么要這樣說?我和朱提視您為親人!鼻鼈b驚恐不安。
  “夫人,我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周到?”朱提問。
  “不。我很喜歡你們。我給教授的許多學(xué)生的品行打過分,這是教授分派給我的任務(wù),他要從中篩選出自己的傳人。你們倆是得分最高的。我從看到你們的第一眼就喜歡你們,這也是緣分,但在這個世界上,我最喜歡的人是你們的先生。我之所以留到今天,是因為先生的事業(yè)還沒有完成。現(xiàn)在,你們已獨擋一面,我就可以告辭了!钡狗蛉藢庫o地說。
  “夫人,您不能走!不能走!”屈俠和朱提一齊預(yù)感到要發(fā)生的事,一人拉住丹嵐夫人的一只胳膊。他們想師母一定是在巨大的苦難中精神崩潰。
  夫人輕輕地但是極有力地推開他倆,說:“屈俠,你來探探我的內(nèi)關(guān)穴!
  屈俠遵囑扣住夫人的纖纖素手。他以為會觸到悲痛欲絕癡迷錯亂的情感波,沒想到是一下又一下極規(guī)律極呆板的振動。又是一個他從未遇到的病例。
  “您是……”他充滿迷惘地說。他已經(jīng)知道了那個答案,只是無法相信。
  “是的。我是個機器人。教授將他的全部心血獻給了事業(yè),愛情背叛了他。極度絕望中,教授制造了我。因為每天看到的都是殘缺的人體痛苦的面容,教授采用人類最優(yōu)秀的黃金分割數(shù)據(jù),澆鑄了我美奐絕倫的軀體。教授只給我安了一套程序,就是探察世界上美好忠誠的心靈,F(xiàn)代人在勤奮進取的方面,得分都很高,但在忘我與獻身上,往往是不及格的。無私地為人類而奉獻的精神,作為一種美德,已經(jīng)像黃土一樣流失。教授終于找到了你們,是他的福氣!
  “夫人,您和我們在一道吧!您是永遠年輕的!”屈俠和朱提異口同聲。
  “我是很想這樣的。教授生前也是這樣同我說的。但機器人也是人,機器人也有心。但我的主部件在教授逝去的那一瞬間已經(jīng)轟毀,巨大的悲痛燒灼了我的電路,F(xiàn)在是備用系統(tǒng)在進行最后的工作。永別了,我的孩子們!你們不要總覺得我年輕,我的年紀其實同你們的祖母差不多大。記住,把我和你們的教授葬在一起!泵利惖姆蛉苏f完,走到教授的遺體旁,靜靜地合上了她亮若潭星的眸子。
  一切都和那個喝苔蘚湯的夜晚一樣,只是沒有了教授,沒有了夫人。
  火把熊熊地燃燒著,那是夫人取自雷電的天火。
  朱提對屈俠說:“請把你的紅色相思子戒指褪下來!
  ※   ※ ※
  屈俠和朱提精心制作了兩枚真正的紅寶石相思子戒指,同教授贈與他們的那只一模一樣。
  他們把戒指端端正正地戴在教授和丹嵐夫人的無名指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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